【译文】薛尚谦、邹谦之、马子莘、王汝止侍奉先生在座，大家感叹先生自从平定宁王叛乱以来，天下非议诋毁先生的人越来越多，先生让各位说说其中的原因。有的说先生的功业权势日益显赫，因而天下嫉妒的人越来越多；有的说先生的学说日益传播，因而为宋儒辩护的人也就越来越多；有的说自从先生在南京讲学以后，志同道合的人崇信先生的越来越多，因而天下排挤阻挠的人也越来越厉害。先生说：“你们所讲的原因，我相信可能都有，但我自己有一段亲身体会，各位都没有谈到。”大家询问先生。先生说：“我在南京以前，还有一些乡愿的想法。如今我相信这个良知就是真是真非，放手去践行，再也不用躲躲藏藏。现在我刚刚做到‘狂者’的心胸，即便天下人都讲我行为不符合言说也无所谓。”薛尚谦站起来说：“相信了这个良知，才是圣人的真血脉。”

王艮（1483—1541），初名银，王阳明替他改名为艮，字汝止，号心斋，泰州安丰场（今江苏东台）人，王阳明的学生，泰州学派创始人，其孙将其著作编为《心斋全集》。

征宁藩：指正德十四年（1519），王阳明平定宁王朱宸濠的叛乱。

【53】先生锻炼人处，一言之下，感人最深。一日，王汝止出游归，先生问曰：“游何见？”对曰：“见满街人都是圣人。”先生曰：“你看满街人是圣人，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。”又一日，董萝石出游而归，见先生曰：“今日见一异事。”先生曰：“何异？”对曰：“见满街人都是圣人。”先生曰：“此亦常事耳，何足为异？”盖汝止圭角未融，萝石恍见有悟，故问同答异，皆反其言而进之。洪与黄正之、张叔谦、汝中丙戌会试归，为先生道途中讲学，有信有不信。先生曰：“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，人见圣人来，都怕走了，如何讲得行！须做得个愚夫愚妇，方可与人讲学。”洪又言：“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。”先生曰：“何以见之？”对曰：“先生譬如泰山在前，有不知仰者，须是无目人。”先生曰：“泰山不如平地大，平地有何可见？”先生一言剪裁，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，在座者莫不悚惧。

【译文】先生指点人，有时候一句话就能感人肺腑。有一天，王汝止外出游历回来。先生问他：“在外面看到了什么？”王汝止答道：“我看到满街的人都是圣人。”先生说：“你看到满街的人都是圣人，他们倒把你看做圣人。”又有一天，董萝石外出游历回来，对先生说：“今天看到一件奇怪的事。”先生说：“什么奇怪的事？”他答道：“我看到满街的人都是圣人。”先生说：“这是平常事，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？”因为王汝止锋芒毕露，棱角犹在，董萝石恍然觉悟，所以问题相同，但回答却不同，先生都是就他们的话启发他们。我与黄正之、张叔谦、王汝中参加完丙戌会试回来，对先生说途中讲学之事，有的人相信，有的人不相信。先生说：“你们摆着一个圣人的姿态去给别人讲学，人们看见圣人来了，都吓跑了，怎么能讲得成呢？必须先做个普通人，才能给别人讲学。”我又说：“如今要看出人品的高低很容易。”先生说：“何以见得？”我回答道：“先生道德学问，就像泰山矗立眼前。如果有不知道敬仰先生的人，那就是没有眼睛的人。”先生说：“泰山没有平地广阔，在平地上又能看到什么？”先生只言片语的指点，剖析击破了终年好高骛远的弊病，在座的人无不警觉戒惧。

董沄（1457—1533），字复宗，号萝石，浙江海宁人，六十七岁时问学于王阳明。

张元冲，字叔谦，号浮峰，浙江山阴（今绍兴）人，嘉靖十七年（1538）进士，官至右副都御史，晚年问学于王阳明。

【54】癸未春，邹谦之来越问学。居数日，先生送别于浮峰。是夕，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，秉烛夜坐，先生慨怅不已，曰：“江涛烟柳，故人倏在百里外矣！”一友问曰：“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？”先生曰：“曾子所谓‘以能问于不能，以多问于寡，有若无，实若虚，犯而不校’，若谦之者，良近之矣！”

【译文】癸未春季，邹谦之来到浙江问学。居住了几天，先生到浮峰送行。这天晚上，先生与蔡希渊等几位朋友乘船到延寿寺过夜，大家秉烛夜坐，先生无限感慨，他说道：“江水奔腾，烟柳飘飞，谦之顷刻就在百里之外了。”有位朋友问：“先生为何对谦之如此思念。”先生说：“曾子说过：‘有能力却向无能力的人请教，知识丰富却向知识缺少的人请教；有学问像没学问一样，满腹知识像空无所有一样；纵被欺侮，也不计较’，谦之差不多就是这种人啊！”

语出《论语·泰伯》。

【55】丁亥年九月，先生起复征思、田。将命行时，德洪与汝中论学。汝中举先生教言：“无善无恶是心之体，有善有恶是意之动，知善知恶是良知，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”德洪曰：“此意如何？”汝中曰：“此恐未是究竟话头。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，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，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，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。若说意有善恶，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。”德洪曰：“心体是‘天命之性’，原是无善无恶的。但人有习心，意念上见有善恶在，格致诚正修，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。若原无善恶，功夫亦不消说矣。”是夕侍坐天泉桥，各举请正。先生曰：“我今将行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。二君之见，正好相资为用，不可各执一边。我这里接人，原有此二种。利根之人，直从本源上悟人，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，原是个未发之中。利根之人一悟本体，即是功夫，人己内外，一齐俱透了。其次不免有习心在，本体受蔽，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，功夫熟后，渣滓去得尽时，本体亦明尽了。汝中之见，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。德洪之见，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。二君相取为用，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。若各执一边，眼前便有失人，便于道体各有未尽。”既而曰：“已后与朋友讲学，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。无善无恶是心之体，有善有恶是意之动，知善知恶的是良知，为善去恶是格物。只依我这话头，随人指点，自没病痛，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。利根之人，世亦难遇。本体功夫一悟尽透，此颜子、明道所不敢承当，岂可轻易望人！人有习心，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，只去悬空想个本体，一切事为俱不着实，不过养成一个虚寂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，不可不早说破。”是日德洪、汝中俱有省。

【译文】丁亥年九月，先生丁忧结束，重新任职讨伐思恩和田州。即将启程时，我和王汝中探讨学问。王汝中引用先生的话说：“无善无恶是心之体，有善有恶是意之动，知善知恶是良知，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”我说：“你认为这几句话怎样？”王汝中说：“这恐怕还没有说到根源处。如果说心体是无善无恶的，意也是无善无恶的，知也是无善无恶的，物也是无善无恶的。如果说意念有善恶，那么心体上终究还有善恶之分。”我说：“心体是天命之性，原本是无善无恶的。但是人受到习俗影响，在意念上就有善恶之分。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，这些正是要恢复那性体的工夫。如果说意念原本没有善恶，那么工夫也就不必再说了。”这天夜晚，我和王汝中在天泉桥陪先生坐，两人分别谈了自己的理解，请先生指正。先生说：“如今我将要远征，正想给你们来讲清楚这一点。两位的见解正好可以互相补充，不能偏执于一方。我这里接受的人原本有两种。资质高的人，直接从本源上体悟，人心之本体原来是晶莹畅通，原本就是未发之中的状态。资质高的人只要稍微体悟到本体，也就是工夫了，他人和自我、内心和外物都一起彻底贯通。次一点的人，受习俗影响，本体被蒙蔽，所以教导他们在意念上笃实去做为善除恶的工夫，等到工夫纯熟后，渣滓彻底清除后，本体也就彻底光明了。汝中的见解，是我用来开导资质高的人。德洪的见解，是我用来教导次一点的人所使用的方法。两位如果互相借鉴以为用，那么资质中等以上和以下的人都能引入正道。如果两位各执着于一边，那么眼下就会有人偏离正道，也就不能完全认识道体。”先生接着说：“今后和朋友讲学，千万不能抛弃我的宗旨。无善无恶是心之体，有善有恶是意之动，知善知恶是良知，为善去恶是格物。只要按照我的话，因人施教，自然没有弊病，这原本是上下贯通的工夫。资质高的人，世上罕见。对本体工夫一次领悟全部彻底理解，就是颜回、程明道也不敢说做到了，岂能轻易指望他人！人心受到习俗浸染，如果不教导人在良知上踏实做为善除恶的工夫，只是去凭空思索本体，所有事情都不着实际，只是养成了一个虚静沉寂的毛病。这个毛病不是小事情，不能不早点向你们讲清楚。”这一天，我和王汝中都有所得。

起复：古代官员遇父母丧事，要停职回家守孝，是谓丁忧，守丧期满后重新任职叫做起复。

思、田：思即思恩，今广西武鸣县北，田即田州，今广西田阳县北。

先生初归越时，朋友踪迹尚寥落。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。癸未年已后，环先生而居者比屋，如天妃、光相诸刹，每当一室，常合食者数十人；夜无卧处，更相就席，歌声彻昏旦。南镇、禹穴、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，徙足所到，无非同志游寓所在。先生每临讲座，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，常不下数百人，送往迎来，月无虚日；至有在侍更岁，不能遍记其姓名者。每临别，先生常叹曰：“君等虽别，不出在天地间，苟同此志，吾亦可以忘形似矣！”诸生每听讲出门，未尝不跳跃称快。尝闻之同门先辈曰：“南都以前，朋友从游者虽众，未有如在越之盛者。此虽讲学日久，孚信渐博，要亦先生之学日进，感召之机，申变无方，亦自有不同也。”